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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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农历七月二十六,公元纪年1937年8月31日,这一日安庆城里,只发生了一件吸引人围观的事。【】英王府前的任家巷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孙家的车夫刘汉,今日终于忙了起来,一大早,他就奉命去请安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里最有资历的角儿——胡玉泉,虽然从城西跑到城东,伺候胡老板挪腾了好久,再从城西饿着肚子跑回来,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情绪。胡老板见他满头大汗,便嘱咐:“跑慢点,稳着些也不会大累。”他不会听兜圈子的话,反而像受到鼓励一般,加快脚步,并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回答:“我这是好久没跑了,脚都叉不开,不然我能跑更快。”胡老板见这车夫愚笨,便不再说话,紧紧扶着车座扶手,生怕再开口分了他的心,自己会被弹飞到江堤下面去。
袁正德听说老太太请了胡老板的班子,早就候在门廊上等待了,哪晓得胡老板到时,身子都吓软了,袁正德完全看不出戏曲大家的风范,见了面,胡老板对他的热情全然不解,便只好先请了人进府里,同孙老太太一起用过早饭,待胡老板缓了些神才礼貌地向他问好交流。
“胡老板,久仰久仰,老弟袁正德,是孙老爷内兄,得见胡老板,想讨教些曲艺唱法。”
胡玉泉一瞟眼从头到脚扫了袁正德一遍,然后清一清嗓子说:“想必袁老爷素习也爱唱一两曲?”
“是的。”
“那算找着人了,每日清晨老夫都会带着徒儿们去集贤门附近养气练嗓,便会有些酷爱黄梅戏的老小伙儿跟着来,袁老爷若是有兴趣,日后也可以加入。”
“今日外甥生辰庆贺过了,明日清闲下来,袁某一定早去。”
“幸会了,老夫还要去看班子,袁老爷容老夫先到外面去准备。”
“请便。”袁正德恭敬地送了胡玉泉出府门,门外百姓见了胡老板出场,立即欢呼雀跃。
日上三竿,孙府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孙老太太与舅老爷、舅夫人并坐在院内正对戏台的楼阁上,孙德艺与舅夫人分别坐在二人身旁,袁尚民与彩霞又坐在袁妻边上,兰心、碧菡则相伴在她们母亲身后,唯独强虎摆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孙老太太和孙夫人跟前,一曲戏才开,老太太与舅老爷等喝茶评戏,他却已经抱了一罐炒蚕豆在怀里剥着吃起来。他的身上穿着母亲新买来的小西装,手腕上的银镯子是舅老爷、舅夫人送的生日礼物,脖子上挂着的则是老太太亲手为他戴起来的,一个月前特地去九华山求来的平安如意坠,坠子是紫檩木刻的,用金链子串着,老太太虽不能亲去,却特地命人挑了二百石水稻,二百斤小麦,二百担柴,二百斤油送往山上去,请高僧开了光,又在菩萨佛座下点了一盏长明灯,才将这如意坠子带回来。一早强虎才起床,被他母亲带着来向老太太问安时,孙老太太就从枕边袖珍盒里轻取出来,默诵了一段经文才亲手为他戴上。那会儿兰心、碧菡姐妹俩尚在房间内试衣穿戴,袁正德在府门口候着胡玉泉,刘汉还没将胡老板接回来,但门外胡老板戏班的徒弟们早已在戏台上下忙碌,为上午开戏做着准备。
戏入三分,院墙外戏台下的老百姓就已经掌声雷鸣,孙老太太听到,放下茶杯笑着对舅老爷说:“这胡老板呀,在安庆城里可是鼎鼎大名的,不过他的戏我也听过,舅老爷若是能与他同台,只怕这戏会对得更精彩。”
“老夫人过奖,袁某愧不敢当,若是能与胡老板同台唱一出,也不枉袁某一生流离辗转,遍寻良师学艺的热忱。”
“今日个少爷生日,舅老爷能来登台献艺就是难得,莫说请了胡老板来助兴,便是不请他,单单咱们舅老爷,一开唱,就能让那台上台下都拍起巴掌来!”王妻似乎一夜都未欢喜透彻,站在孙德艺一侧竟也搭上了话。
“结了亲家可就是不同了,话里话外都偏着亲家公一些。”孙老夫人哈哈笑道。
“老夫人言重了,老夫人、夫人都听过舅老爷唱过,我粗口大舌头不会评论,但哪个唱得更好一些,还是分得清的。”王妻垂手侍立,不卑不亢地说。
“好好好,帮理不帮亲,这理就算是偏理,舅老爷和我老太婆也都喜欢。”孙老夫人更欢喜,未曾笑完,就接着说,“丫头们,给你们王妈妈搬个凳子来,坐下歇歇。”
王妻连忙推辞:“老夫人,这——不敢,不敢。”
“坐下吧!”
王妻还记得昨日为此惹了老太太发怒,便不再拘礼,缓缓坐下来听戏,此后不再啃声。忽然丫头引了凯琳上来,蹬,蹬,蹬——一阵跺脚似的踩楼梯的声音,惊得老夫人眉头一皱,便问:“哪个丫头这么不懂礼的?使唤她往厨房里去。”王妻连忙站起来,一看是洋人大夫的千金,便回道:“老夫人,是治小姐眼睛的那位洋医生家的小姐。”孙老太太听见,只直视戏台不理。王妻见老太太不悦,便站着不敢再坐下。孙德艺见状,便悄悄起身牵了强虎撤出来。此时凯琳已经登上楼台,孙德艺、强虎、碧菡走到楼梯口迎接了她。凯琳不知孙老太太不喜欢她,一见面,向孙德艺问了好,便对碧菡、强虎姐弟说:“bridingdiscoveredtheneysister,therenogoodstuffforyoursister.”凯琳双手一摊,奇怪地问:“todaymysistere,lookthere.”但没人看向她手指向的地方,所有的眼睛却都被她的光彩吸引着。袁正德对妻子和众人道:“还说咱们外甥女像洋娃娃,这回真叫咱们看见洋娃娃啦!”袁妻瞪大眼珠子痴语:“可不是——洋——娃娃。”孙老太太本不喜欢凯琳,但自强虎给她看了凯琳送来的礼物,心里便轻松了许多,又听袁氏夫妇如此对白,便笑道:“这回叫舅夫人见着真的洋娃娃了,从此以后咱们家俩丫头不用再当人家里的摆设了。”孙府上下众人听了老太太的话,都哈哈大笑,引得院墙外看戏的观众都扭头向楼上看了过来。

这边笑声未停,楼下丫头引了刘世雄的夫人和长子刘剑上来,刘夫人为强虎和孙老夫人带来了厚礼,并转达了刘世雄的祝贺。孙老太太离座欢迎,孙德艺、袁正德纷纷让座,刘夫人略推辞一番,在袁正德座上坐下,袁正德退坐到孙德艺座上,袁妻给刘剑让座,刘剑恭敬推辞,只站在他母亲身旁,微微颔首,并不敢多看兰心一眼。孙德艺见刘剑在场,便招呼碧菡和凯琳同兰心离开,三人向刘夫人告辞时,刘剑方才将满脸的荣光都闪在瞳孔里,似乎他的眼睛就是照相的机子,能将兰心的青春年华都定格在心里。
“刘公子军戎装扮威风凛凛,今日换了这洋装便服,仍然是神采奕奕,可见得这人长得精神正气,是不需要衣物刻意装饰的。”孙老太太满意地说。
刘夫人听毕,也立即回答:“老夫人切莫夸赞,剑儿尚不达礼,如此长了他愈发轻狂的苗子。”
“桀骜可减,治卑无药。男子汉气魄里,天生来的傲气,刘公子如此沉稳,实在难得的。”
“老太太谬赞,剑儿在家里脱缰野惯了的,出了门恐捅了篓子,怕他爹教训才故意做出来的。”
“得刘夫人教子,刘老爷真可高枕无忧矣!”
刘夫人淡笑着道谢,浅谈两句,便和老夫人一同品茶评戏,很快,袁正德也议论起来,阁楼上其乐融融。其间,三五家与孙希桥交厚的官老爷,纷纷派了太太携幼子带来贺礼,孙德艺也都一一回赠了礼物,至午宴开席热闹未曾消减半分。
兰心、碧菡姐妹同凯琳一起回到侧殿小院中。院内有一株枝叶茂密的香樟树,8月天酷热非常,强烈的阳光下,这一株香樟却将院内一角布满阴凉。树荫连着两侧院墙,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隔开在院墙和树荫外面,树干边上有一方石桌子,三个姑娘搬来椅子往树荫里一坐,就仿佛进了盛夏里的人间天堂。碧菡依然怀恋强虎手中的帆船,但她有限的英文水平使她难以向凯琳描述内心的真实意图。吞吞吐吐几次,终于开口说:“theship,forqiangone,hoea,bravetome.”
“yourbrother”
“yes,iste,andnoustalittlegentleman.”
“yes,isourmostgraan.”
二人说得兴趣盎然,忽然凯琳察觉到兰心独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神里充满着忧伤。
“ithyou”
兰心听见凯琳问候,只是冲她笑笑表示无碍。碧菡此时才担心起姐姐的情绪,忙问:“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听你们聊着。”
“可是你的表情很糟糕。”
兰心仍然只是笑而不答,碧菡着急了,便问:“你又想他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不,”兰心分辨着,却立即又感觉到自己反应过于强烈,略定一定神才接着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谁?”
“我是说,刚才在阁楼上,你有没有看见?”
“哦,姐姐是说刘公子啊,刚才我可没留意呢。”碧菡轻巧说道,没等姐姐脸上失望的表情上来,她又立即释放出一脸顽笑,道:“好几年前就认识了,有什么奇怪的嘛!”
“你有没有看到他和小时候不一样啊?”
碧菡忽然大笑不止,全然不顾姐姐的羞愤焦急,也不理会凯琳不知所以,急于弄明白事情经过的样子。笑了好一会儿,就在兰心几次阻止她无效,并且快要生气的时候,她才捧腹说:“就打声招呼露个脸的功夫,你就注意起未来丈夫来,我的好姐姐,”碧菡哎呦一声,揉着肚子继续问,“你有没有趁着那点空子看看你未来婆婆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找打!”兰心羞愧极了起身追着去打碧菡,碧菡眼疾脚快,一溜烟早跑到侧殿门槛里面,兰心不服,追了上去,碧菡见姐姐追来,便更往楼上房间里跑去,凯琳虽然不知道姐妹俩说了什么,但看碧菡笑得如此地欢快,便知道她们在玩笑了,于是也跟上兰心,和她一道追了上来。三个姑娘在侧殿里楼上楼下耍戏着,碧菡为了躲避姐姐,从自己房间逃进姐姐房间,又被姐姐和凯琳追着,绕过楼道,从对面强虎住的半边楼上跨步下来,跑出院门,穿过正殿往后殿老太太住的院子里跑去了。兰心和凯琳紧紧追着,跑出侧殿小院门时,凯琳赶在兰心前面,猛地将一个少年撞到在地。兰心立足扶住被弹回来的凯琳,虽然眼前模糊不清,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却仍然能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身边撒开了一只拐杖。兰心辨出这人正是袁尚民,正要和凯琳去扶他时,却见他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又躬着身子去捡拐杖,凯琳慌忙上前帮他,然后,她的歉意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袁尚民关切地问:“areyouokihavehurtyou”凯琳一听这个跛子也会说英文,惊讶地望着兰心,顷刻间仿佛自己成了一个中国人,反倒觉得这问候的语言十分地陌生了。
“你没事吧?”兰心见凯琳目瞪口呆,便反问袁尚民。
袁尚民温和一笑,自从碧菡那句“你别和你哥哥打一样的主意”让两人陷入尴尬以后,这是两人头一次直接对话。
“没事,这位小姑娘还好吧?撞坏了洋娃娃,我母亲可饶不了我。”
兰心听了也忍不住笑了,问了凯琳一句之后才回答他:“她没事,你怎么不在阁楼上听戏,跑到下面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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