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慎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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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始如初,即无败事。
-----老子
夏日的黄昏总是来的很晚,日头抖落了一身的狂躁,带着一脸酡红的酒意扶醉而归,大溪水变的平静又清浅。溪边,马儿、骡子和三三两两的牛儿一边静静的啃着最后一口青草,一边等待着主人暮归的呼唤。
林子也渐渐的变的一从一从的墨绿了,吵吵嚷嚷的倦鸟唧唧喳喳的在林子上空左右盘桓着,空气中到处都飘散着大地蒸腾的体温,使人仿佛嗅到了睡梦的滋味,让人们感觉到很舒服。
然后,黑夜开始把触角延伸开了。
苏瑛站在村口,人群的最前面,穿着件天青色的长衫,外面的罩着葛色褙子,没系扣,晚风一吹“守藏”似隐若现的露在腰间。曹林仿佛还在思虑着什么,略低着脑袋,几绺头发却已经跑到木簪子外面了,被风一吹,一飘一荡的,千层底的鞋面上沾满了一层灰褐色的尘土。
“按时辰算来,他们也该到了。”朱长荀挠了挠头,局促不安的说道,锁子骨露在衣领外面,古铜色的皮肤一闪一闪的,顺手拨拉了身边的一个小侍卫,说道:“你再去看看!教导和抚军就这么巴巴的等着,他们架子也太大了!”
那个小侍卫一摸后脑勺,不无惋惜的看着身后一眼长长的欢迎队伍和几座高高的五彩扎纸彩坊,“嗯”了一声,泱泱跑了。
“他们来了,来了!”另外一个小侍卫从前面的山包子上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叫着,卷起一地狼烟。
“呀!!!!”的一声,一只乌鸦慢悠悠的扇着翅膀飞过人群,几根黑色的羽毛零零落落的飘荡下来了。
那一队人马渐渐近了,为首的一杆红旗已经遍布创伤,旗面上满是一块一块紫褐色的干透的血迹,扯成了好几绺,包油布一样在黄昏的晚风中支撑着疲倦的身影。
大旗下,行进着稀稀拉拉的队伍,浑身衣裳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一条条一块块的当啷在人身上,竟似一群花子结队而行。人们黑瘦枯黄、干瘪疲倦,相互搀扶着没又一句多余的话,呆呆的眼神露出让人莫名心诧的漠然和感伤。
苏瑛引颈而望,心里虽然有些准备,看到此景还是不觉心悸了一下。因是来迎接的,却又不好哭着脸,只好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带着些许微笑,十分庄敬的温言而道:“兄弟们辛苦了!快进寨子,里面已经安排妥当了!”
“禀教导,”折国良躺在一副担架上,腰部的剧痛让他连说话都十分吃力,满脸黧黑,眼里的血丝还未消退,“右军都指挥使折国良前来复命,。。。。。。。随军武学并义勇社发者共四百六十五人,。。。。。归者,。。。。归者,。。。不及二百。。。。。。”
“你现在是病人,养伤要紧,有什么话日后在说罢。”苏瑛轻轻抚慰者国良的大手,声音越发的显的敦厚了,“武学和义勇社都是好汉子,你平日教谕很是当法,这仗的首功我给你记着。养好身子,还有好多大事等你来作。。。。。。”
“都吹打起来!”程升化向着身后一招收,几十个乐工一下子卯足了劲,《得胜归》铿锵激昂的响声忽然炸响在空气中。村旁夹道的百姓原本是兴致勃勃的打算迎接得胜的义军,却无由的看着一群要饭的花子组成的队伍漠然而行,心里黯然惶恐,突一声听得耳边乐响,懵懂未醒,也只跟着木呆呆乱哄哄的响应着。
升化听着这不高不低,不响不热的声音,脸色徒然一沉,嘴角的笑容牢牢的凝固着。义军连日苦战,得胜而归,到了抱犊寨自己的辖区,竟然连个“箪壶食浆”的场面也没有,落在苏瑛的眼里,自己这个“知事”是怎样当的?但前面不远几步就是苏瑛,升化不便发作,悄步转身,拽过一个文书,小声而又急切的说道:“你着差事怎么当成这个样子!快去知会各保甲,弄出些声势来!”
文书转过几群人,一溜烟跑了。过了没一会儿工夫,十几架锣鼓喧天喧地的响彻起来,十几个打头的人出了人群,一边四处招呼着,一边端出些馍馍、鸡子、大枣这类的吃食硬往过路的军士们怀里揣。众多百姓这才缓过神来,一边浸着眼泪,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水酒、煎饼、炖肉不由分说的塞到义军士卒的手里;有的扶持着轻重伤员到路边休息,有的把一摊子甜瓜都杀开了,汁水淋漓的就往义军士卒的嘴边塞。一瞬间,人们涌作一摊,道路也堵塞上了。
升化脸上这才有些笑模样,又忙着指挥着几个机灵的文书疏散人群,东一头西一头的撞的满脑门子汗。忽听得身后一阵一样的喧闹,一长串叽里咕噜的叫声夹杂着几个士卒拦阻的劝慰声。升化恐怕有些维持不力,除了什么变故,赶忙挤开人群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赶着一口猪直闯到苏瑛身边不远,被长荀带的几个小侍卫拦阻了。
小侍卫问明来意,原来是附近的百姓前来劳军的,那老汉好说歹说非要将猪送到军营里去,小侍卫一边好言抚慰却还是硬顶着不放行。那老汉竟恼了,劈手夺过一把刀,一刀子将猪杀翻,丢了刀,楞楞的说道:“看你们还要不要?!”竟自走了。
那老汉瘦高欣长,一顶破头巾压着发髻,瘦黄的脸上青筋突兀,看上去和一般的山区老者一般无儿,只是眼下露出一小块骇人的褐色刀疤。那老汉几下子使的干脆利落,几个小侍卫只觉得眼睛一花,猪就倒地不起了,顺着气管“汩汩”的冒血,俱都愣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理会。
升化刚刚赶到,那些小侍卫才如梦方醒。升化问明了缘由,心里猛的一缩,脚下一阵发软!那老汉不知底细,若是再欺进苏瑛几步,一时如何了得!因他本职是抱犊寨的知事,若是出了什么一差二错的,头一个要问“维持不周”罪名的就是他程升化。
好在升化入值冯家大院有些时日了,居易气,养易体,又立志要做一代名臣,胸中自然养了不少定力。当下一瞬间就回过神来了,一边蹙着眉,一边故作轻松的说道:“不过是个倔老头罢了,竟弄的几个押班这般手足无措的,传出去丢死人了!你们依旧加紧关防,这口猪的钱我让人送去,------义军平白拿人东西,不叫人笑话么?”

这番话说的声音并不高,温言软语的,让人听了心里十分贴慰,既说明了这件事情事小,又夹杂这些许责备“传出去丢死人了”,还一头把送钱的活拦到了自己的身上。几个小侍卫心里一阵愧疚,又一阵轻松、感激,连声道谢不止。
。。。。。。。。
“这物件敛性大,三弟素来脾胃不好,又是大病初愈,还是少用些好。”曹林话音并不高,却也因为异常疲惫,显得有些喑哑。
“嗯”,苏瑛不知所以的答了一句,端着一碗酸梅汤刚喝了想多喝几口,败败心火,一听这话,只略微哚了一口,颓然放下了。
“按说这一仗吴玉打的并不错。一夜之间,连拔三城,获取钱粮无数,又夺占井陉,打开了西向通道。愚兄读书不多,却也知道虽古之良将不过如此。”看着苏瑛呆呆的坐在灯火之下,眼光幽幽的仿佛定了神,以为他还在计较着义军此役伤亡太大的事,曹林嘴里像是含了一枚青枣,拿捏着分寸,说的不急不缓:“自古都是‘杀敌一万,自伤七千。’这一仗我义军伤亡虽然大了些,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总算不丢人,方才我们都看了伤员了,那褚金伟一介书生,浑身裹的一节蜡烛也似的,昏迷还未醒,嘴里兀自喃喃说道:‘杀!杀!兄弟们看我的!’有士如此,害怕以后招不进兵么?”
“我并不只为义军的伤亡计较,”苏瑛也知道曹林此时也是心事重重,却还在用心安慰他,自觉有些失态,略一笑,抚了抚发热的脑门,说道:“此时只怕哥哥要忧虑计较的比我还多。缴获的钱粮要处置稳妥,得来的工匠要安抚分派,阵亡的军士要抚恤,伤病员要医治。哥哥做好了这些事情,竟要比打这一仗更费心思。”
“我就这劳碌命。”曹林见苏瑛颜色少有回转,脸上也逐渐的松了下来,微一晒,轻绞着十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谁让我担着抚军处的差事呢?如今西向孔道已经打通了,买卖自然就要比现在好做,我这钱粮筹措起来就比先前容易一些了。”又踱了几步,好像还是有些心绪不宁的,吐了一口气,又徐徐说道:“只是方才得来的几处城池,安抚民心是头等大事。要不,我们立足未稳,奸邪宵小之徒趁乱而起,再加上军士们久居山里,野性未消,弄不好要处乱子----就是三个地方一起丢了,也就是一夜间的事情。”
“此诚老城谋国之言。”苏瑛的目光烁烁望着曹林一眼,说道:“这是要筹划好----我义军将士浴血拼杀才有寸土,若是轻易丢了,你我而人首罪难逃!”略停顿了一下,按下心头激动亢奋的情绪,端起酸梅汤又哚了一口,方才徐言道:“安抚民心是头等大事-----吴玉的兵不能进井陉县城,一应输运分发的事情都交给姚守庆---他要图利,就得起五更早。还有以往缴获的辎重都是一半收作公用,一半赈济灾民的,这会儿要有个新章程,--------井陉官库里的钱粮都拿来放赈!若是不敷使用,少不得山里还要贴补些。。。。。。。。”
“三弟终究不管细账,好大的气度,却要难煞愚兄了。”曹林细细,看见这位“上膺天命”因为义军首次夺取城市多少有些兴奋过头了,不好去搅他的兴致,却还是要适时提醒一下:“井陉城里有多少人口?多少是富户,多少又是贫苦百姓?官仓里还有多少钱粮?若按口计派,人均分多少适度?还有一则,这一仗不说是流血漂撸,却也有两三千人死于非命,时值盛夏,还要防备着瘟疫传播,医务里也要派人去-----就是掌个总,把井陉城里城外的郎中都集中起来,分区分站施药救济。城外的粮食还要人照管,农人们没了粮食,也就没了念头。”
曹林的一席话说的不温不火,堂皇正派,所说没有责备的意思,苏瑛还是怔了一下,抚着桌案自失的笑了一下:“哥哥好大一盆凉水,却也是醍醐灌顶。这些民政细细料理起来竟一点也不必战事省心。小弟粗心又是禀性,却也知道哥哥这是爱我,终究不如哥哥这般心细如发。”
“三弟,大事宜平,中事宜协,小事宜细。”曹林替苏瑛吧案头喝残了的酸梅汤泼了,亲自倒了一盏茶,话语里带着十分的恳切敦厚,又说道:“毋浮毋燥,雍平持重,中庸而平,圣人所教,这也是一等的修为。你也是乏透了的人了,这几日可睡过一回两个时辰以上的安稳觉么?乍见一些细碎政务,难免心里急躁。至于繁杂任重,就由愚兄和升化担劳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哥哥要我心境平和,大约也是这层意思罢。”苏瑛停倒最后,对曹林越发的庄敬了,长鞠一躬,说道:“多承哥哥今日教诲,无他话,日后见小弟心行便是了。”
“三弟弟大事还是把的稳的,有此一心,可对天日!”二人相处时日已久了,曹林也知道苏瑛是个性情中人,怕他过于自责,忙掺手相扶,换颜而笑道:“我们这里费心巴力的劳碌,不知道程升化却跑道哪里钻沙去了!把他找来,他当的细务还要再说说透彻。”
“窑赖儿,快去寻程知事前来!多磨些墨,今夜有多少事情要记的!”曹林一推门,习惯性的说道。
门外却没有熟悉的回答声,一个比较生疏的口气小声说道:“朱副值还有些打紧的事务要处置,小的蔡炳炎今日当值,抚军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哦?”曹林一愣:“窑赖儿有什么打紧的事务也不禀告一声?”
“咣,咣”几声棒子敲更的声音传过,景物朦胧一片,一阵夜风吹过,窗棱纸无由的膨胀了一下,又“唰”的一声吸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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