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六十七章 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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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的严热有增无减,但是也有下雨的希望。铅色的云朵一块接一块的飞掠而过,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亮光,最后竟弄的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了。
屋子里镀金的器皿、枝形的烛台和黄铜的器皿,一时间光泽尽失,转瞬间却又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分外的长。同时人们听到了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屋顶的稀疏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一阵雹子落了下来。
这间书房却显得超常的安静。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朱拓的“寿”字,相传陈抟老祖写的。书架上放着一盆天冬草,草儿已有两尺多长了,像香藤一样垂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隐隐的把一些书掩盖着。
陈遘缩在二堂内书房的椅子上,灰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些时日以来迅速老去的头发被一支犀角发簪有气无力的倌拢着,仿佛是大理石雕凿而成的。
他的额头此时变得出奇的大,简直有些显得和面部不太相称,脸庞也显得有些古怪。他那瘦黄的、露出青筋的手里纂着一本《论语》。
“赵普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果是如此,岂非是天下的秀才都能出将入相了?可见赵普所说非实。”
陈遘哭笑不得的从一个清白瓷水注内倒出了一盏茶,那是用一种名叫“北苑试新”的上等茶叶冲泡而成。这种茶叶是每年仲春,福建路转运使挑选建州最好的雀舌水芽精心秘制而成,制成上百夸方寸小块敬献给官家。虽然玩意小巧,但是因原料难得、制备工艺繁复、运送的路途山遥路远,每夸却价值四十万钱。
陈遘的官邸旁边就是“潭园”,再过去则是河北西路转运使司衙门。宋太祖乾德年间,为了革除藩镇割据时期财富自专的积弊,在各道设置转运使,负责征收和转运财富事务,其辖区称为路。但是,各府州的行政长官仍然掌握着地方行政实权。之后,逐步强化转运使的权利,将各府州的一切行政管理大权归于转运使,使之成为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路也就成为地方一级行政区划。这“北苑试新”便是陈遘从河北西路转运使那里讨来的好处。
陈遘这段时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的身子常常半夜之中突然触电似的扭曲着、抽搐着,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的膨胀着,忽而又变的朔大无朋。
久而久之,他变的僵化了,脸上仿佛再也觉察不到什么痛苦似的,而在他的内心之中,痛苦、怨恨、懊悔、犹豫、惊疑、惶恐等等等等滋味早就搅成了一锅浓的化不开的粥,奇怪的是在这锅粥里还若有若无的带着些嫉妒和寂寞的无奈。
如果说第一次偷袭义军的失败是由于自大和对义军情况的盲视,那么第二次精心准备的围剿战役的惨败——四千七百余人阵亡、被俘或者失踪,几乎是真定府路所有军马的一半,则差一点把陈遘埋在了一个黝黑不见底的土坑中。
“京师捕拿自己的禁军许是动身了,”陈遘经常陷入这种自己吓自己的恐惧中。一想到自己身戴枷锁,跪在刑部、大理寺、御使台三堂会审的大堂上,最后在汴京洲桥下一刀被斩却的景象,陈遘的双腿就会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就像一双骑惯马的罗圈腿刚刚着地一般的难受着。
“大人”中军小声的说了声,手中托着一个书札,轻轻的放在了书桌上。
“恩?”陈遘抬头看了中军一眼,眼神却仿佛是在了望着一片无穷无尽的国土。
“田指挥使有条陈。”中军把书札展开了,又转到书案的另一头,默默的在一方龙尾砚中研磨着那支还剩下一半的松烟墨。
陈遘呐呐地望书桌上票了一眼,然后他的两个黑色的瞳人就一动不动的盯在了书札上,接着又以极其罕见的速度迅速的把札子浏览了一便,又猛的回过头,问道:“田继亮现在何处?”
“就在仪门之外。”
“快,快请。”陈遘兴奋的说道。
“是,大人……”中军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往外走,却站在那里,用眼角看着陈遘。
“如何?”陈遘纳闷的问了一声,忽而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便衣。
“且请他花厅稍歇,老夫即刻更衣。”
“是,大人。”
左右横出的直角濮头,紫色的曲领长袍,大袍子之内,衬着长衫,长衫的下摆上罩着一块横澜,即为下裳,脚上登着乌皮靴。那大袍出奇宽大的袖子里至少可以装的下两个小孩,举手、伸手、垂手,何其不便也。可是只要穿上这身官袍,陈遘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了。

田继亮也是全身官服,毕恭毕敬站在书房的下首。按照本朝的服色制度,他只能穿绯红色的袍子,直角濮头左右横出的硬角也短了许多。
“田指挥近来可安泰否?”陈遘坐在书桌后边,微微眯着眼,宽大的眼皮正好把眼珠盖住,让人无法琢磨他心中的想法。
田继亮忽的抖了一下身子,匆忙转过身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卑职奉职无状,……中了流贼的埋伏,以至兵败……请知府大人责罚,卑职愿,……愿受军法……”田继亮惶恐不已,身上的汗水如同在烈日底下骑马奔跑了一整日一样不自主的流淌下来。
孟家庄兵败、翠巍山又败,若细究起来,那一项都是掉头的罪过。田继亮之所以费心巴力的赶出了一份条陈,就是希望能将功赎过。同时他也在赌,他在赌陈遘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惟独不熟军务的“知府大人”也同样没有了办法,不知所措!
陈遘不用看,就知道田继亮在做什么。三十多年官场的经验,这样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魑魅魍魉,他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这种病态的生活方式不自觉地变成了他生活中主旋律,倘若有一天结束了这样的生活,他或许还会非常不习惯。
他就是要田继亮怕!他就是要田继亮在惶恐之中不知不觉的、主动的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以开脱他陈遘自己决策失误的责任!
在威胁到他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丢车保帅乃是寻常的手段。只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了转机,这只“车”仿佛还有些用途,暂时还不能丢弃。
“唉!”陈遘慢慢睁开眼睛,静如悬月的眼睛如海一般深沉。
“胜败乃兵家常事,田指挥不必如此自责。”陈遘伸手虚扶了一把,又随口说了声“来人啊,看坐。”
“大人面前,岂有卑职的座位……”田继亮暗暗的舒了口气,起身说道。
“诶,这是二堂,今日随意说话,莫要虚套了。”
“如此,多谢大人了。”田继亮斜签着身子,轻轻的坐在一个仆人送来的桃花心木的绣墩上,却不敢托大坐的那么塌实,随时保持着起身的准备。
“田指挥,这‘论剿贼策’的札子,老夫已阅了。不想田指挥还如此细心,真真是后生可畏啊。”陈遘干笑了声。
“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田继亮的脚如同安装了弹簧一般,立刻恭身而起,“卑职浅见,大人谬赞了。”听得陈遘似乎对自己的上书很感兴趣,田继亮的心里有塌实了一分。
“纸上得来终觉浅,田指挥可否再细述一番?”陈遘这会没有看着田继亮,而是又抄起了那份书札,眯缝着眼,展开看着。
“大人,”田继亮略微把胸脯一挺,似乎恢复了些英勇的气概。“那卑职就献丑了。”
“但说无妨。”陈遘头也不抬的挥了挥手。
“大人,为将者,并非只是披尖执锐,陷阵破敌。天文、地理、人事均应了然于心,熟于应用,方可化天地造化为百万精兵。”田继亮的小眼睛慢慢的放出了光彩。
“流贼所据者,山高路险而已,似得地利。彼处地势复杂,流贼又假行仁义,愚夫愚夫得其升斗小惠,便忘却我朝两百余年深恩厚泽,资贼从逆。此时官军进剿,竟如深入敌国,消息不通,路径不熟,如同大牛进深巷,有力不能使。此所以官军两次征讨……失利者。”
田继亮说到这里,顿了顿,恐怕“失利”的字眼刺激了陈遘。看到陈遘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后,他才有继续说道:“然流贼所处,地处偏僻。人口稀少,土地贫瘠。促战,则贼利,久战,则我利。若官军扼其要道,不使财货、辎重流入彼处。更兼使小队人马时时骚扰其境,掠其资财,毁其青苗,趋赶丁壮,则必使贼智力孤穷,止要数月,贼众必不战自溃矣。”
“一个‘困’字如何了得”陈遘听到这里,缓缓的合上了书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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