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云在青山水在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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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仲卿支撑着自己沉重的头颅,昏黄的灯苗也快燃到尽头,这孤寒的书房里,除了一卷卷没有生气的书,便是没有生气的人了。
“哥哥,哥哥!”焦月香垫着脚步轻轻走了进来。
“月香,这么晚了,还没睡吗?”焦仲卿惊醒过来,揉了揉眉头。
“娘这两日好不容易有了些胃口,刚嚷饿了,我便正好出来给娘冲碗甜米汤,看见你书房里灯还没灭,特来看看的,怎么不回卧房歇息呢?”月香这两年越发出落的清瘦了。
“去卧房?去了便是彻夜无眠!倒不如在这里还可小憩一晌。”焦仲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嫂子……她不生气么?”月香迟疑问道。
“她早睡下了。我与她一直都没有夫妻情义,她哪里是什么嫂子!在我心里,只有兰芝,才是我唯一的妻,你唯一的嫂子,焦家唯一的媳妇!”焦仲卿话语激昂,神色悲愤。
“哥哥快小声些,好歹现在也是做爹的人了,这样赌气又何苦来?就算秦罗敷当初是使了心机要强嫁与你,千万看在阿毛的份上忍一忍罢!”月香明白哥哥的苦,苦在心里,苦在眼中。
“妹子,你愈发懂事了。”焦仲卿欣慰地看着妹妹,点点头:“快去给娘端米汤吧!哥哥自有分寸。”
一时月香去了,焦仲卿心中越发沉闷,信步踱出书房,只见星空浩瀚,银河远长。不由得随口吟出一段辞赋:昔有佳人初遇,通以箜篌古礼。剪剪腰随弱柳兮,嫩淄黄小衫冰。求之既得应允,心喜若狂难抑。红烛对摇双双拜,尊夫妻之情怀。夫不体而苦妻兮,三载不能言说……”
“莫恨离愁苦难,休嗔棒打鸳散。若比孔雀**,只恨逍遥翅短。从此后,君去也,永不管那红尘公案!”一声温润空灵的女声忽然从屋檐上传来,将此赋接了下去。紧接着,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笑盈盈地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轻飘飘地从屋顶上飞落下来,她眉若远山青黛凝秀,眼似星波璀璨流莹,长长的青丝飘飞妩媚,既如月宫嫦娥忽降人间,又如瑶池无双踏入凡尘,一时间竟把焦仲卿看呆了。
“兰、兰芝!”他不是在做梦吧,这仙女的眉眼、容貌不正是和前妻兰芝一模一样吗?
“你、你是升天成仙了,今日来接我的吗?”焦仲卿痴痴地握住了她的双手,眼中掉下泪来:“这两年,我一直对你日思夜想,不能成寐。又查探不到你的消息,就算追随,也找不到可以追随的地方。如今上苍垂怜,总不负我这一片相思,我也再无抱怨了!只求这不是痴梦,不要让我白欢喜一场!”
白衣女子低头一笑,不着痕迹地将双手抽了出来:“焦仲卿,时过两年,你竟连当初的大姐大也认不出来了?”
“大、姐大?”焦仲卿震的目瞪口呆:“难道你、你是……林小鱼?”
“没错啦,你还真是迟钝耶!”林小鱼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焦仲卿的脑门:“我事先跟你说啊,这身体现在是我自己的啦,你家兰芝现在已经神魂回体,自主独立了!”
“什么?这是真的吗?你的意思是说兰芝已经回来了么?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焦仲卿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己,不由得又抓紧了林小鱼的肩膀高声问道。
“要背书滚回书房!大半夜别吵人歇息!”不远处的卧房传来秦罗敷不耐烦的声音。
“看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小鱼使出一个手法,反抓住焦仲卿的衣领:“跟我来。”
焦仲卿只觉得双脚一下子离了地,晕晕沉沉的好像在空中飞行,眨眼功夫,便已经来到了一处空旷的郊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家透出的灯火在远处忽明忽暗。
“林姑娘,你好功夫啊。”焦仲卿实在震撼的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这不过是最基本的缩地**罢了。”林小鱼笑笑:“言归正传,我今日前来,正是要问你几句实话。”
“林姑娘请讲。”
“刚才我也说了,兰芝回来了。她现在被人软禁在一间密室之中,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呢?”
“是何人如此可恶竟敢锁我娘子!”焦仲卿气的手指发抖:“自然是救啊!”
“救出后呢?”林小鱼不动声色,白衣倏倏。
“救出后……”焦仲卿一时答不上来。
“救出后,兰芝难道能光明正大的跟你回家不成?”
“这……”
“倘若不能和你回家,必定要回到娘家,你也知道太守和县令大人的公子们早就对兰芝垂涎三尺,你争我夺。你能阻止他们对兰芝提亲吗?即便阻止,你又能阻止那刘洪不给兰芝另外许配人家吗?兰芝以前跟着你受够了苦,如今你还要继续让她苦下去吗?”
“不!我不会再让兰芝受苦,一点也不会了!我要带着兰芝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里,我要和兰芝重新开始!”焦仲卿终于说出了作为丈夫的豪气。
“那你和罗敷的孩子怎么办?秦罗敷怎么办?你母亲和你妹妹又怎么办?”林小鱼一针见血,不给焦仲卿喘息的余地。
“这……可我总不能看着兰芝再受任何一点委屈!哪怕千夫所指,万夫所骂,哪怕母亲将我赶出家门,哪怕我从此再不能踏进这里一步!”
“谁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发个毒誓,我才信你。”
“我焦仲卿现在对天发誓,若对兰芝心有二意,若再不尽力护兰芝周全,带兰芝远走高飞,便让仲卿死无……”
“仲卿!不要说了!”一声熟悉而悲凄的呼唤打断了正发着毒誓的焦仲卿。这声音,好像隔了几个世纪,好像离开了几千亿年。
冬雷震震,夏雨雪。
焦仲卿半跪在地上的背影直直的僵在那里,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他怕,怕这一切都是虚幻,怕他再也不能承受虚幻破碎后那刺骨的疼痛。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仲卿,你,你,你怎瘦成这般模样……”一双依旧熟悉而温柔的双手那样轻轻地、暖暖地从身后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像是抱着一个孩子。
她呵气如兰,她泪水芬芳,她深情不悔,她涅槃重生。她是刘兰芝,千真万确,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刘兰芝!是他的妻,他的爱,他的心,他的全部啊!
他缓缓转过身子,痴痴望着面前那已经在梦里会过无数次的人儿。是真的吗?是真的罢!为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此刻却只能相对无言!
许久,许久,两双泪眼相望无语。焦仲卿忽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了面前的人儿,想永远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两颗心紧紧连在一起,再不能分开,永远也不能分开!
刘兰芝泪流满面,任由焦仲卿紧紧抱着自己,任由自己呼吸都有些艰难。这样的相逢,她原以为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仲卿,你不要流泪,你这样的爱我,从来都没改变,我又何尝不是呢!
林小鱼看着这对痴情的人儿久别重逢,眼眶也不禁微微发红。曾几何时,她的冲儿不也是这样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世界都已消失,存在于耳边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和低语。
可自己要怎样才能去面对那样放浪不羁的曹冲,光是回想在师父的幻镜中目睹的一幕一幕,林小鱼便觉得无法面对,心痛难言。
悲喜交加,各种滋味萦绕心头的三个人,一时间都痴痴站在这星空之下。
“林姑娘,你对我夫妻二人的恩德,有同再造,我夫妻二人不知如何报答,没齿难忘!”焦仲卿与刘兰芝一起向林小鱼跪了下来。
“快别这样,我承受不起啊。”林小鱼手忙脚乱地搀扶起了他们:“现在你们能在一起,是你们的真心感动上苍,因此成全了你们。其实一切事情都是由我而起,该说对不起和谢谢的人应该是我。”
“林姑娘,你万万不可这么说。你我二人神魂错附,也怪不得你。况且这次能回到你所处的时代,接触到很多不同的事物与观念,对我来说不见得是坏事。所以我回到这里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我和仲卿走向千古流传的悲哀结局,双双自尽,化为鸳鸯。也正因如此,我才鼓起勇气与李平对抗。两年前,你中了李平施下的离心蛊,我想尽力帮你,可惜还是功亏一篑。如今你已修炼仙法,又搭救兰芝于水深火热之中,兰芝唯有永记心间,再报大恩了!”刘兰芝说完,又深深地拜下身去。

“快别客气了,眼下李平还不知兰芝已逃,我用法术将弄轩化成了兰芝的模样也只能维持七天,能不能骗过李平还不一定。关键是如何才能让秦罗敷对仲卿放手,让你们全家远走高飞。”林小鱼皱着眉头,想着下一步的策略。
“焦仲卿,当初秦罗敷到底是怎么赖上你的?”林小鱼皱眉问道。
“当初把你送回娘家后第三日,罗敷说是来家中探望母亲,结果恰逢母亲与月香出门去了,她便以小坐为由,趁我不备,溜进书房向我的茶里偷下了烈性春药!”焦仲卿气得脸色通红。
“那后来呢?”这次发问的却是刘兰芝。
“后来……兰芝,我愧对于你……”焦仲卿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
“后来罗敷故意衣衫不整,果真被回家后的焦母与月香撞破,当时木已成舟,焦母也不好声张,怕官府判仲卿**罪名,也只好将罗敷娶进了家门,对么?”林小鱼心中冷笑,好你个秦罗敷,竟然想出这么无赖的招数!
“丝毫不差!林姑娘你怎知……”焦仲卿一阵错愕。
林小鱼暗叹一声,忽然抬起头,向焦仲卿和刘兰芝忽然无比灿烂的一笑:“我当然知道,不仅知道,我还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玩心机是吗?那大家就玩玩吧!秦罗敷,这是我们第三次交手,你可要小心了。
太阳慢慢从东边升腾跳跃出半轮晕红,小巷里的人声也渐渐嘈杂了起来。孩子的啼哭,小贩的吆喝和马车的吱呀声都满满地充斥着秦罗敷的耳朵。
给儿子喂完了奶,吃过了月香煮的汤饼,顺便瞪了婆婆一眼。秦罗敷恶狠狠地踢开焦仲卿的书房小门。只见焦仲卿很没形象地乱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一脸发青的胡渣好不邋遢,她更拧紧了自己的眉头,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焦仲卿!你给我爬起来!”中气十足的吼叫早已没了当初少女时的温软秀气。
“你吵什么,我今日不用去府衙。少来烦我。”焦仲卿被吵醒了瞌睡,也没什么好气。
“烦你?你竟敢嫌我烦你!”秦罗敷气的金钗乱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焦仲卿:“要不是当初我带过来这么多嫁妆维持你们家的生计,凭你这么点本事早就全家饿死了!你既不会向上攀附又不会人情来往,你看看往日我的那些女伴,谁家夫君不是扬眉吐气,就只有你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笔吏!你羞是不羞?我秦罗敷没烦你都是你们焦家万幸了,你还有脸来烦我!我、我、我和你拼了!”秦罗敷边说,边顺手拿起笔筒使劲砸向焦仲卿。
焦仲卿一把抓住秦罗敷的手腕:“住手!你这泼妇,今日还要动手不成!”
“大早上的,你们俩是吵什么啊,不怕邻居们听了笑话?”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原来是焦母,听见书房内夫妻二人吵的厉害,忍不住过来劝架。
“哟,我说这一早上眼皮跳的厉害呢,原来是母子二人合计着来教训我了!”秦罗敷冷笑一声,挣脱焦仲卿走向焦母:“笑话我?我倒要问问这方圆五十里谁敢笑话我秦罗敷!如今我为你们焦家传宗接代,贴补家用,这邻居街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有的人恶婆婆的名声传的太远了,现在养成了个打草惊蛇的脾气,见人就怕被笑话,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假惺惺拿颗绳子说要自尽,现在也不算晚吧?你们焦家想欺负到我秦罗敷头上,别做你娘的白日梦了!”
“你、你、你这个……”焦母气的全身发抖,长久的病痛以及对兰芝的悔恨,早已折磨的她失去了还击的力气,只觉得眼冒金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月香及时赶到搀扶住她,她早就坐在地上了。
“秦罗敷!你太过分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焦仲卿要紧牙关,要不是林小鱼一再交待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肚子火气早就爆发了。
“哈哈哈!你说什么?要打我啊?来来你打,你打,你打啊!”秦罗敷得意地把身子凑近焦仲卿:“你怎么不打啊?还口口声声什么君子坦荡荡,你们全家有本事就坦荡坦荡我瞧瞧!一个一辈子没出息的穷酸汉,一个一直还嫁不出去的小姑子,一个恶名远扬的好婆婆!别说我秦罗敷刻薄你们,哪一个是扶的上墙的?月香,你瞪什么眼红什么脸啊,吃家里的穿家里的,你再不勤快点难道想做一辈子小姑啊?焦仲卿,你拳头也别握这么紧,你一个读书人别有辱了自己的斯文!婆婆,您别光喘气不说话啊,我可是好心为你着想,不然气出一身病来到头还不是花我的钱?”秦罗敷劈里啪啦说完后,正还要说话,忽然听到卧房里传来儿子的啼哭声,不由得皱眉起来:“算了算了,一家老小都闹心!老的烦完小的又哭!”说完快步走出书房去哄儿子了。
月香含着泪,忍着委屈,轻轻为气呆了的焦母锤打着肩膀:“娘,您别不说话啊,您有气别憋在心里,再伤着身子你叫女儿可怎么好呢?哥哥,你快劝劝娘啊!”
焦仲卿本来还觉得林小鱼昨晚制定的计划,有些太过分了。可经过今天秦罗敷这么恶语伤人的吵闹,他也不再犹豫了,事不宜迟,否则焦家以后也都没有安生日子了!
“儿呀!仲卿啊!我的好媳妇啊兰芝啊!”焦母终于慢慢提上一口气来,大声哭了出来。
“兰芝啊,兰芝啊!我的好媳妇啊!”焦母一边哭,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当初我为什么要那么对你啊!为什么要处处挑你的错,骂你打你害你小产,所有的活计要你做,所有的苦要你受,你起早贪黑贴补家用,我还嫌你没用懒惰,逼着仲卿把你休了,我真是自作自受啊!老天啊!你可怜可怜我阮氏,把这个秦罗敷收回去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啊!”
焦母哭的掏心掏肺,痛不欲生。秦罗敷却安安稳稳地挎着小篮逛街去了。粉嫩的罗裙,诱人的曲线,回眸一笑仍能惹来许多狂蜂浪蝶的痴迷眼神。哼!焦仲卿还敢说自己烦,真是不长眼!
秦罗敷一步三停地在街上闲逛,慢悠悠晃到一个僻静的巷口,不经意却被一个快速行走的男子险些撞倒在地。
“你走路没长眼啊!撞到我了你……”秦罗敷气鼓鼓地抬起头来,后半句不堪的话却全部自动收了回去。
“小生无心冒犯佳人,还望多多见谅。”一个面若冠玉,貌似潘安的男子,有着动人心弦的风度和外貌,一双秀目多情风流,仿佛能直接将人心看穿,让秦罗敷心跳如擂。好一个翩翩男子啊!怎么以前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书生呢!
“姑娘不说话,便是不原谅小生了。”这书生哪知道秦罗敷正在对着自己发花痴呢!
“没……没,我……”秦罗敷羞红了脸,眼睛却还在偷偷瞄着那男子不俗的仪表。
“姑娘,今日无礼,小生改日定当登门赔罪。”这句话可算是说进了秦罗敷的心里,顿时雀跃不已。
“不用多礼,不是什么大事,没关系的。”秦罗敷口是心非地娇滴滴说道。
“一定要的,姑娘。”那书生眉眼都含着笑,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
“还请问姑娘芳名,小生李平,字有如,家住庐州府,尚未婚配。”
“我……我叫秦罗敷。”秦罗敷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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